检验飞行
◎林基强
1981年国庆节前一天，我们经过三个多月的入学入伍教育和严格的军事、体能训练，经考核认定“初步完成了由一名青年学生向革命军人的转变”，正式取得了军籍。其标志是每人加发了2枚红五星和两幅红领章。当我们穿戴上有了红五星、红领章加持的绿军装时，顿觉焕然一新，自豪感瞬时爆棚，有人甚至哼唱着“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的歌曲，趁别人不注意时，跑到“军容镜”前左照照、右看看，颇有些“顾影自怜”的味道。
当我们还沉浸在初获军籍的兴奋中时，队长又宣布道：“为提高飞行学员的培养效能，减少人力物力财力的浪费，空军决定从本期开始，预校期间的飞行学员每人增加10个小时的空中检验飞行，以考核其空中适应能力。检验飞行结论为适应的，继续后续的学习训练；不适应的，则转到其他地面院校学习。”
这条消息，使我们兴奋的心绪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虑。大家知道，这将是我们军旅生涯的一条分水岭。
一、初识教员
10月3日晨8时，我们区队54名飞行学员乘军用大巴，从保定空军预备学校出发，颠簸2个半小时，来到位于河北琢县（现为涿州市）的空军某飞行训练团。我们的检验飞行将由该团承担。
到达该团后，我们54人又被分到两个飞行大队的6个飞行中队。每个中队或8人或10人不等，根据飞行教员的数量而定。每名教员负责2名飞行学员的检验任务。
我被分到了飞行一大队一中队，和李虎同学一组，教员为候健。候健教员中等个儿，浓眉、大眼、圆脸、阔嘴，京腔京调，地道的北京人。
初次相见，看着他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模样，我和李虎同学都有些忐忑，神情拘谨而凝重。不成想，看着我们俩以立正的姿态神情僵硬的站在他面前时，他竟“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怎么！我有那么凶吗？放松放松，我不会吃人的。”
他黑黑的脸膛上儿童般纯净真诚的笑容，使我们俩紧绷着的心稍感宽慰，但仍不敢太放松。“好啦！稍息！别绷着了，时间长了怎么受得了！”这句话让我们俩改变了站姿，身体、精神都不觉松了下来。
“未来一个月我将负责你们俩的检验飞行任务。在正式上飞机前你们应先了解一下飞行的基本原理及飞机发动机的基本知识，但对飞机构造应全面了解，尤其对座舱内的各种仪表、开关及有关设备则应烂熟于心，因为这对你们能否顺利通过检验飞行至关重要，不可等闲视之！”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为方便日常训练管理，你们俩编为一个飞行小组，小林任组长，负责中队及教学组安排工作任务的认领和落实。大队将为你们每人赋予一个‘代号’，在整个训练活动中，彼此不再称呼名字，一律以代号相称，尤其是空地之间的无线电联系。根据大队分配的编号，小林的代号是‘62’（发音‘六两’），小李的代号是‘63’（发音‘六三’），塔台指挥员的代号是‘01’（发音‘动摇’），我的代号是‘15’（发音‘摇五’）。明白吗？”我们俩立正挺胸，亢声答道：“明白！”“好！解散，后续的教学训练按大队的统一计划进行，你们分头准备吧！”
回到宿舍，李虎低声笑道：“还行！看着挺凶，感觉还不错！”
二、飞行前准备
飞行基本原理及飞机发动机基本知识的教学由飞行学院理训处的理论教员承担。因为是体验飞行，只要求做一般性了解，并不进行考核，因此飞行教员对此也不太上心。但我们对飞机构造、尤其是对座舱内的各种仪表、开关及有关设备的功能、作用乃至于布局的掌握情况飞行教员们则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心，要求也十分严苛，考核时亲自上阵，对18块仪表及22个开关所在位置掌握情况的考核甚至要用黑布带蒙上我们的眼睛，教员说到某个仪表或开关，学员必须毫不犹豫立即用手指到。对重要仪表的刻度如是，比如教员说到高度100米，学员的手指必须立即指到100米的刻度处，不许有丝毫迟疑。
经过基本理论培训和座舱仪表设备的严格考核被认定为合格后，才能进入正式的检验飞行。检验飞行只设定了三类科目，一是起落航线飞行；二是特技飞行；三是特殊情况处置。其中特殊情况处置贯穿于前两类科目始终。
起落航线飞行是飞行员掌握起飞、着陆的基础训练。正式飞行之前，是惯常的地面准备。
所谓地面准备，就是根据飞行训练计划，飞行学员在教员指导下，运用简易训练器材，比如杆舵模拟训练器（只有油门、变距、驾驶杆和方向舵的训练器材）、飞机风挡、飞机模型等，对整个飞行过程中所涉及到的每一环节、每一动作、包括注意力分配等进行反复演练，直至乱熟于心，教员名之曰“地面苦练，空中精飞”。
地面准备结束后教员强调：“起落航线飞行是飞行生涯的基础，也是你们飞行生涯的起点，这个基础打不好，后面的一切也就无从谈起。现在是检验飞行，不需要单飞，但将来到航校正式飞行时这将是你们的‘第一关’，所以一定要高度重视，不可掉以轻心。而其中关键的关键，一个是‘起飞’，一个是‘着陆’，届时你们要好好体会。”
在充分的地面准备后，我们将正式登机飞行。
三、起落航线飞行
10月11日晨5时，天色尚暗，薄雾冥冥。我们吃完早饭乘大巴来到机场。其时各种保障车辆已在塔台右侧整齐的列成一排，后勤保障人员则肃立在各自的车前。我们下车后，大队长整理好队伍，然后跑向担任飞行指挥员的团长面前立正、敬礼，报告道：“团长同志，飞行训练准备就绪，请示开飞！”团长表情郑重的回军礼，声音异常洪亮：“开飞！”。
话音刚落，一发绿色信号弹破空而上，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后消失在远处的天际。
我们第一批登机的8名飞行学员（其中四人飞起落、四人飞特技）与各自的教员头戴飞行帽，呈两路纵队齐步走向远处的停机坪。
绿草茵茵的停机坪上，绿色的初教六飞机整齐排成一列，每架飞机的机械师带一名机械员以立正的姿态站立在飞机螺旋桨桨叶的左侧，煞是威武！
走到第一架飞机前，排在最后的教员和学员便自行立定，面对机务人员站好后，机械师向飞行教员敬礼报告：“教员同志，飞机准备完毕，请检查！”，教员回礼后，便带着学员在机务人员的陪同下从机头开始，绕行一周，分别对螺旋桨、机翼、尾翼、方向舵等进行检查。检查合格后，便在机务人员的协助下登上飞机，学员在前舱，教员在后舱。进舱后，系好降落伞，扣上安全带，检查完座舱设备，便在机务人员的注视下，按地面准备的要领启动了飞机发动机。机务人员下飞机，在左机翼外侧面向座舱内的飞行人员站定，等待飞机滑出。
后续的飞行人员依照前述做法，依次站定、检查、登机、启动。其时桨叶飞转，机声隆隆，蔚为大观！
第一架飞机滑出后，我的教员通过机内通话设备道：“62，不要紧张！第一个起落由我操作，你将右手轻轻握住驾驶杆，不要握死了；左手扶住油门，双脚轻轻踏住脚蹬，不要用力，认真体会我的动作，同时听我的口令，正确地分配注意力即可，明白吗？”
“明白！”虽然答着明白，但内心的激动使我有些颤栗，为抑制这种情绪，我深呼一口气，极力远眺。其时东方天际出现一抹淡红，冥冥的雾气渐渐消退，远处的村庄若隐若现，早起人家的屋脊上，已升起了袅袅的炊烟。我不禁想起远在家乡的父母，在心中默默念道：“爹、妈，我就要起飞了！”
“01，15准备好，请求滑出”耳机突然响起教员的报告声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15可以滑出。”随着塔台的指令，感到油门手柄徐徐向前，发动机的轰鸣声渐次加大，螺旋桨飞速旋转着，飞机缓缓滑出停机坪，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滑向跑道。
对正起飞方向后，教员收小油门、刹住车，飞机又稳稳地停在起飞线上。
“01，15检查好，请求起飞！”
“15，可以起飞。”
“15，明白。”
一连串的通话之后，飞机开始滑行。
“62，我们要起飞了，注意我的动作。”
“62明白！”我左手搭在油门把手上，右手轻握操纵杆，感受着教员加油门推变距以及拉杆的力度和幅度。
油门和变距推到了尽头时，在螺旋桨的飞速旋转中飞机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草地上颠簸着向前冲去。随着速度的加快，颠簸渐次减弱，机身仿佛也变轻了许多。
“速度70，抬前轮。”教员话到手到，感到驾驶杆向后微微一拉，机头慢慢抬起。
“62，注意风挡与天地线的位置，机头高出天地线20公分，稳住。”
“62明白！”话音未落，感到飞机变得平稳了，没有了先前的颠簸与跳跃，应是离开了地面，扫了一眼速度表，表速已过了120公里/小时。
“高度30米收起落架。”教员提示的话音未落，感到“砰砰砰”响了三声，便见舱外起落架指示杆缩回，舱内起落架指示灯变红。
飞机经过一转弯、二转弯后进入三边，耳机又传来教员的声音：“推杆收油门改为平飞，注意油门、转速，保持好速度、高度、航向，注意观察机头与天地线、机翼与跑道的位置关系。”随着教员的话语，感到驾驶杆微微前推，油门后收，飞机改平。机头包皮与天地线相切时，进气压力稳定在420毫米汞柱，高度300米，速度180公里/小时，飞行航线与跑道保持平行。
飞机稳定飞行时，教员提示道：“62，注意观察地标。飞机左下方的河流是小清河，右侧下方是佟村。”放眼俯瞰，小清河波光粼粼迤逦向北，纵横的路网将绿意盎然的平原分割成大小不一的格子，公路上的车辆象甲壳虫在爬行。
“注意看‘T字布’，放起落架。！”飞机到‘T字布’正侧方时，飞机抖动了一下，教员放下了起落架，起落架指示杆伸出，指示灯变绿。
“01，15起落架好，请求着陆。”
“15，可以着陆。”
“62，注意到前方的村庄上空时三转弯。”当‘T字布’观察线与跑道延长线的夹角“（观察角）45～50度时，教员提示观察地标，然后向左轻轻压杆抵左舵，开始了三转弯。
“注意收油门开始下降高度，准备四转弯。”三转弯过后，教员轻轻推杆飞机开始下滑。
“现在观察角10～15度，注意参考地标，进入四转弯。”话音甫落，教员已轻轻向左压杆抵左舵进入四转弯，对准跑道中心延长线后，改平了坡度，油门微收，调整了下滑速度。
“30米、注意转移视线看地面，保持好方向，注意高度，6米，拉开始，慢收油门，5米、2米，看好地面，适当拉杆，1米，拉平，飞机平飘，注意目测，收光油门，离地25公分，带住杆，稳住，接地。”随着一连串的口令，飞机像训练有素的战马，在教员的驾驭下不停的变换着状态，轻轻接地后，继续昂着头向前滑跑。
“01，15连续。”
“可以连续，15。”听到飞行指挥员的回复，教员又加大油门，飞机加速向前冲去，开始了第二个起落航线飞行。
此时，我的心情放松了许多，在教员的指挥下，开始正式操作，尽管动作生硬，飞机歪歪斜斜有些不稳，但有教员把关，胆子便大了不少。
飞行完毕教员讲评道：“总的还不错，到空中没懵，反应比较灵活，动作较为协调，但动作有点粗，开飞机不是打铁，需要的是巧劲，要用绣花的功夫。以后好好体会，多飞几次就好了！”
得到教员的肯定，飞好的信心大增。
微风吹过，已汗湿的飞行服鼓胀起来，凉快了许多，心情也分外的好了起来。
特技飞行
特技飞行前的地面准备结束后，教员以非常轻松的口吻说：“特技飞行动作连贯、紧凑，飞机状态、飞行轨迹变化迅速，对动作要领的熟练程度、注意力的分配、手脚的协调性要求更高，你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另外，因飞行速度、飞行高度的急剧变化，人体承受的载荷也会发生剧烈变化，如果体质不过硬或思想准备不充分则会出现压迫、黑视、红视、眩晕等情况，初次飞特技出现这些情况皆属正常，不用紧张，飞得多了，掌握了这些现象出现的时机，采取一定措施即可避免。”
他转身指了指远处停机坪上的飞机说：“咱们的初教六具有非常好的操控性和稳定性，假如进入复杂状态，只要有足够的高度，你放开手脚，飞机也会自行改出。”他莞尔一笑，继续道：“你们知道，某国的初级教练机是咱们援助的，他们的飞行教官也是咱们培养的。据说有一位回国后当了初级教练团的团长，他第一次带学员飞螺旋，进入前信心满满，告诉学员‘注意体会我的动作’，说着操纵飞机进入了螺旋。当飞机像旋风中的一片落叶急剧坠落时，他竟慌了神，怎么改也改不出来。危急时刻想起中国教官的话‘实在无着时你就撒开手脚’，他急三火四地命令学员‘快把手脚离开杆、舵！快把手脚离开杆、舵！’，他们的手脚离开杆舵后，飞机还真飘飘悠悠地进入俯冲状态，他连忙加油门把飞机拉了起来。”教员顿了顿，大概觉得应该庄重一些，想把笑容敛一敛，但没成功，反而又平添了一些暧昧的色彩。他干脆放弃努力，仍带着笑容说道：“总而言之，飞机的性能是很好的，你们不用紧张，到时认真体验，根据我的指令大胆操作即可！”
看着他略带戏谑的笑容，我和李虎将信将疑。因为当时两国正在开战，拿对方开开涮实属正常。飞机性能好是一方面，至于对某国飞行团长的拉垮描述我们则只能当作一种调侃。但这样一个玩笑，的确使我们原本紧绷的神经轻松了不少。
我的第一次特技检验飞行是10月12日上午10时进行的。
进入空域后，耳机里传来教员的声音：“62，我先做一套，你认真体会！”
“62明白”我扫了一眼仪表板，其时高度2000米，速度200公里/小时。
“注意第一个动作，坡度45度盘旋。”随着教员的话音，驾驶杆轻轻左压，左舵微微前抵，机身随之左倾，地平仪显示左倾45度，同时感觉油门微加，高度、速度稳定如初。当飞机盘旋至350度时，杆舵轻柔回归，至360度，飞机改平，油门微收。接着，驾驶杆轻轻右压，右舵微微前抵，飞机右倾45度，进入右盘旋。右旋360改出时，高速速度竟能始终不变。整个动作协调连贯，一气呵成，飞行轨迹在空中应显示出一个水平“8”字，堪称完美！
“注意，现在进入大坡度盘旋。”大坡度盘旋基本动作与正常盘旋相同，只是飞机的倾斜角度由45度变成了60度。因倾斜角度加大，飞机的升力发生变化，在压杆时应适当拉杆并加油门，以保持速度和高度的稳定。因拉杆增加的升力导致载荷发生变化，使我有些压迫感，身子压在座椅上竟有些动弹不得。
完成了大坡度的水平“8”字盘旋后，教员提示道：“62，准备好！下面咱们进入螺旋。”
“62，明白！”我精神一震，越南团长的窘境闪过脑际。
不容我多想，教员已收光了油门，并慢慢向后拉杆，飞机便象眼镜蛇一样，高昂着头，在空中飘荡着。须臾，飞机出现了抖动，像醉汉一样飘飘忽忽的。“飞机失速了”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蹬左舵，抱杆到底！”教员的话音未落，驾驶杆已被拉到了胸前，左舵也蹬到了最前面。飞机随之向左前下方一歪，侧着身子便栽了下去。偌大的飞机竟象患了羊癫疯一般，浑身颤抖了几下便旋转着向地面急速坠落。其时我的心已到了嗓子眼，怦怦跳个不停！地面像一面巨大的幕墙，飞旋着迎面扑来。
“注意改出！”不容我回答，感到右舵已蹬到底，驾驶杆也被推到了正前方，飞机很快便停止旋转，向下疾速俯冲，教员不失时机的回舵回杆，加大油门，速度接近230公里/小时时，又被有力地拉了起来。因思想准备不充分，我被压弯了腰，头也抬不起来。当机头将要越过天地线时，我的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黑视了！”我心里嘀咕道，默默绷紧腹肌，努力挺直了身体，不一会儿，感到头部一热，血液回流，视力恢复如常。
“62，进入斤斗！”在教员的提示语中，飞机已跃出云层，洁白的云朵象草原上的羊群游荡在机翼下方，没等我反应过来， 飞机倒飞越过最高点，人也倒悬着大有离开座椅之势，俄而继续向下在垂直空间画了个圆弧又进入了俯冲。
“62，准备好，半筋斗翻转！”在教员的口令声中，我暗憋一口气，提前绷紧了腹部，在俯冲拉起时没有被压趴，也没有出现黑视，飞机高点倒悬教员压杆翻转改出时，看着座舱外悠悠的白云，心中充满了小得意。
“62，左横滚！”当教员向左压杆时，飞机急速向左滚转，感到身体也随飞机一道向左滚转了360度，其间倒悬时脑袋充血让人有些眩晕。惊魂未定，耳机里又传来“62，右横滚！”，身体便又随飞机一道向右滚转了360度。一左一右滚了两滚，晕觉加剧，呕呕欲吐。但我咬了咬牙，咽了一口唾沫，硬生生的给压了下去。
飞机改出进入平飞，云影悠悠，旷野如畦。
“62，请指出东西南北！”听到指令心中一紧，忙稳住心神。俯瞰大地，路网纵横，车行如蚁。飞机航迹与右侧的小清河平行，飞机前方一片村庄的轮廓与航拍佟村的照片一直，当是佟村。又扫了一眼磁罗盘，显示飞行航向350度。于是便非常笃定的答道：“机头偏右10度为正北，以此推断左侧为西，右侧为东，后方为南。回答完毕！”
“哈哈，没滚迷糊！还行！”教员竟破例开起了玩笑。
“62，返航。加入航线之前你来飞！”
“62，明白！”教员的放手，使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知道，军旅生涯的这一关算是过了！
林基强，烟台市散文学会会员，退休干部，爱好文学、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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